泥人张传人向文化部提出从文化遗产名录中除名

〖2006-12-25 11:32:00时〗 本网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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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闻来源:中国商标专网  本网信息整理编辑:江丽
 


   “泥人张”百年世家 一门官司

  2006年夏,“泥人张”传人向文化部提出:请求撤销《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的“天津泥人张”项目。民间瑰宝入选名录应属幸事,自请除名的背后,有怎样的曲折?

  说起“泥人张”,几乎人人都会想到那些千姿百态、笑容可掬的小泥娃娃。然而,在天津古文化街深处、通庆里的一座幽静小院里,“泥人张”第六代传人张宇,却苦笑着摇摇头:“那些根本就不是‘泥人张’。”

  一千余件真正的“泥人张”绘塑,都珍藏在这间张家自办的“泥人张美术馆”里。远自1844年张明山轰动京津的成名作《余三胜像》,近到张宇正在修复的《麻姑献寿》,一个家族六代人的艺术传承,就静静地展示在我们眼前——风格写实,色泽清雅,描绘细腻,与简单的小泥娃娃判若云泥。而六代传人的黑白肖像,也整齐地挂在墙上。

  仰望着第一代先祖张明山的肖像,张宇说自己只是六世孙,“泥人张”三个字,已永远地属于张明山了。随着他的讲述,那些久远而艰辛的记忆,顿时鲜活起来。

  “只比真人少一口气”

  1826年,张明山生于晚清。他的一生充满传奇,入津门、进皇宫、旅上海,仿佛每一段际遇,都是为了成就“泥人张”的艺术特色。

  童年的张明山,随父亲从家乡绍兴辗转流落到天津,在窑工聚集的老城西北面落了脚,靠着就地取泥,烧制小玩具勉强谋生。时值道光年间,天津开埠,各式的西洋文艺作品涌入其中。小明山出入市井,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西洋“写实派”的影响。别人还在兜售着“大头小身子”、表情夸张的传统泥人,唯独他小小年纪,叫卖的已是酷似真人、细腻入微的泥塑。到他18岁那年,京剧名角余三胜来天津演出,张明山一面看戏,一面“袖底乾坤”,当场就把戏中扮相捏了下来。那眼神、那身段、那架势,“简直神了,只比真人少一口气”。“泥人张”的名头立即轰动了津沽。如今,这件惊世之作就放在美术馆最显眼的位置上,而它的历史价值几乎和艺术价值并重——由于当时缺少照相技术,《余三胜像》已成为研究早期京剧形象的唯一依据,被印在大部分京剧史书的开篇之页上。

  盛年之时,张明山被召进了紫禁城,专门为慈禧、各府王爷和官员们塑像。那时对待“御用匠人”的条件十分优厚,做瓷器的、做玉器的、捏泥人的,都各有一个院落,配上了书童和助手,按月送来薪俸,还准许买房置地。皇宫生活给张明山的泥人儿平添了端庄、秀丽的宫廷气度,打通了雅俗共赏的艺术界限。至今,故宫博物院、颐和园乐寿堂还分别收藏着张明山的《惜春作画》和“八匣泥人”。

  街头艺人的“登堂入室”,毕竟是以禁锢匠人的自由为代价的。张明山不甘心,想方设法出了宫,悄然抵达上海,住在著名画家任伯年家里。这一回,海派文化中精致、淡雅的色彩更是吸引了张明山,他将其用在了泥人上,形成了明快典雅的色调。一时之间,广受南方市民、商人主顾的欢迎。

  返回天津后,张明山的泥塑艺术已臻极境。就连一生不替人作传的南开大学创始人严修,看到张明山为其父亲、叔父所捏的塑像后,也被其中技艺和风骨震撼,破例为张明山立传。多年以后,徐悲鸿拜访严修时,这两件塑像又让一代美术大师惊叹不已,写下了著名的《过津购泥人记》。他给这种集雕塑和彩绘为一体的浪漫写实作品定下了“学名”——绘塑。

  张家后人被控“侵权”

  张明山的第五代孙张乃英老先生来到泥人张美术馆时,正是午后。静谧的庭院里,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响,老人清矍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眼前。

  “泥人张”家族的艺术资料,能如此完整地保留下来,张乃英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小时候,他生活在第二代传人张玉亭的身边,曾祖父的老作坊十分热闹,达官贵人、贩夫走卒闲坐聊天,老爷子就照他们的模样现捏,既有趣,又把原汁原味的生活融进了艺术。那时的作品,多是祖孙合作的结晶:张玉亭负责主要的塑造和人物把握,张景福、张景祜兄弟收拾细节,张铭专司彩绘,而小乃英的“职责”就是磨墨,看着做,跟着学。四世同堂的岁月,成就了“泥人张”创作的巅峰。

  但童年的快乐很快遭逢了巨变。先是张景福的早逝,继而是张景祜的北上。张乃英清楚地记得,一家人里,祖父张景福捏泥人的技法最具特色,他一直都想在艺术上“走出自个儿的道”。然而兵荒马乱的年头里,独自开作坊的梦想无从实现,1945年张景福便忧郁而终。直到建国以后,民间艺术才受到重视。有一回一位中央领导看着张景祜送来的“泥人张”绘塑,赞赏地说:“你得教学生啊!”可几经战乱的家族作坊只能勉强维持,哪来的学生呢?另一位领导听罢笑道:“学生我替你找。”于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工作室成立,张景祜开始了执教生涯。

  然而,年少的张乃英没有料到,“泥人张”悲辛的法律维权之路,由此拉开了帷幕——“找学生”的话传到天津,变成了一个“政治任务”。

  1959年,天津艺术博物馆把他的父亲张铭调过去,办起十几人的中专班,开设素描、色彩和泥塑课程。这次授业仅两年时间就结束了,但在“文革”的混乱中,其中一部分学生却于1974年成立了“天津彩塑工作室”,要以“革命青年”的新泥塑打倒“张家黑店”的旧作品。“文革”结束,更大的打击却接踵而来。

  1984年,工作室看到了“泥人张”三个字的巨大商机,便打出了“泥人张彩塑工作室”的招牌;四年后,他们又取得了“泥人张”商标权。由于当时法律上只允许国家、集体注册商标,张家父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流传百年的“泥人张”绘塑真品再也不能冠名。张宇说,徐悲鸿总结的张家艺术风格,是写实、细腻、色彩精致和线条微妙,而工作室做的泥娃娃,形象夸张、大色块、粗线条。“这种拿走了我们牌子、却只会做劣质作品的行为,是对绘塑艺术的糟蹋。长此以往,人们就见不到真正的‘泥人张’了。”目睹着婉约姣好、栩栩如生的泥人面容日益黯然蒙尘,不能再以“泥人张”名义从事任何活动的张家后人,感到锥心之痛。

  1994年张铭含恨而终。一代民间工艺的传人,由于“侵权”竟不能以“泥人张”第四代孙的身份在报纸上刊登讣告。就在治丧的巨大悲痛中,张乃英的弟弟强打精神,把张乃英的泥塑作品刻上名字,拿出去卖,想缓解一下经济上的窘困,却立即遭到查封、罚款。张乃英掏出4000元罚款时,只对弟弟说了一句话:“我给你的钱,会跟他们要回来的。”至此,广收学生、繁荣民间艺术的一番美意,终于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全国瞩目的维权官司。官司的核心就是“泥人张”牌子的所有权。张乃英平生唯一一次动用全国政协委员的权力办“私事”:他亲自去了一趟天津市高级人民法院,请求准予立案。

  少年掌门,在法庭上接棒

  63岁的张乃英动过一次心脏手术,卸下了政协委员、家族掌门的重任,倾尽暮年全部精力,办起了这间泥人张美术馆。他把家族的历史资料、散落民间的历代作品,一一收集。如果身体还允许,老先生希望能把“泥人张”的雕塑技法、发展历史逐一整理出版。

  谈及这半生艰难时,张乃英的脸上始终含笑,老花镜后的目光睿智而温和,像久经风雨后的海平面。他端详了一眼儿子张宇正在修复的绘塑作品,用地道的天津话说:“他已经成熟了,现在我都交给他了。”

  人们常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泥人张”传承到张宇,正好是第六代。1978年出生的张宇,在“泥人张”最艰难的岁月里成长,家族的痛苦激发了他一脉相承的艺术天赋。6岁那年,他被选定为传人,开始跟着父亲学艺。

  没有兄弟姐妹做伴,张宇并不觉得枯燥,他是打心眼里爱着这些泥塑。每天放了学,就钻进作坊里,琢磨琢磨架上的老作品,或是趴在一旁看着父亲捏。渐渐地,他看出门道来,“父亲哪里是在捏泥人,分明是把他的心、他的生命都融入到泥人里去。捏什么都在其次,关键是那里边有情操、有理想”。悟透了这一点,张宇的泥人也开始“有生命”了。那些恬淡、舒缓的古典泥塑,与他儒雅的气质不谋而合,仿佛在诉说着浓郁的书卷情怀、人生理想。

  作坊里,学艺的日子一晃就是十余年;作坊外,张家起诉工作室的案件进行得如火如荼。当张宇完成美术高中的学业时,这件轰动全国的天津知识产权第一案有了一审结果:允许张家后人使用“泥人张”三个字。然而二审开始了,父亲抱病、律师去世,身为独子的张宇不得不孤身一人走进了天津市高级人民法院知识产权庭。18岁的六世孙就这样接过了“泥人张”的事业。他在法庭上的自辩为家族赢得了商标权和企业名称权,从此张氏家族和国家共有“泥人张”的牌子,而工作室使用该商标则要受到张家的监督。

  自请除名 一声长叹

  10年前这段风云激荡的往事,如今在张宇的诉说中只余平静,甚至还有几许悲哀。那场胜诉并未让尘埃落定。相反,“有判决、难执行”把“泥人张”拖入了10年官司中。就在记者到来的前一天,张宇还收到了一份判决书,驳回了他们对工商局的起诉。

  而更引起争议的,是“泥人张”要求从国务院《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除名的事。这是我国公民对省部级单位提出行政复议的“头一遭”。

  看上去一切似乎匪夷所思:作为民间艺术的瑰宝,“泥人张”列入名录实属幸事,怎会自请除名?对此,张宇一声长叹,名录中的“泥人张”,哪里是自己家族的绘塑真品,依旧是以工作室的作品申报的,甚至连张明山的绘塑都写到了他们名下。承认了这名录中的“泥人张”,就是把10年法律维权的成果付之东流。要求撤销“泥人张”,是不得已的辛酸之举。

  也许张宇唯一的欣慰是,无论起诉多么艰难、自辩多么辛苦,一回到静谧的美术馆,看到安然陈列的历代泥人,心中就会感到踏实。更何况,夫人也辞了职,在美术馆里全心全意地陪着他守护家族事业。

  这间张宇“用生命来珍视”的美术馆,经过了两代人20多年的争取才办起来。一度曾有国内外的博物馆想收购,张宇的答复就四个字:“千金不卖。”由于纯属民办,美术馆从2003年建成开始,就“居无定所”,不得不一年一搬。眼看频繁的搬迁给上百年的绘塑珍品留下了伤痕,张宇多希望有个稳定的馆址、有间宽大的展厅。“只要美术馆能够存在50年就可以了,哪怕是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起码给50年后的人留下了一些东西。”说这句话时,张宇年轻的眼睛里掠过了一丝很深的疲惫。

  对于“泥人张”今后的打算,每每问到,张宇都很沉重。问他如果有了儿女,打算怎么培养,是不是希望有七世孙?张宇说,学艺首先得自愿,其次得看素质。将来有了孩子,不强求他继承。记者辞别张乃英、张宇父子时,半斜的阳光照着美术馆朱红的大门。一抬头,热闹的古文化街上,小泥娃娃已扑面而来。“不识泥人真面目,只缘身在此街中”。在一片繁华的商业化时代里,像“泥人张”这样的民间艺术世家,未来的路依然漫长。(记者 许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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